画家何多苓
人乃万物之灵——只要人类尚存,以人为题材的艺术品就会源源不断,这没有疑问。本文要说的是肖像画。依我之见,有史以来的肖像艺术分几个时期,其断代的重点是照相机的发明——一般认为,肖像画从此走向没落。这个看法有普遍性,连我们这些还在画肖像画的人也这么说。但其实这个问题远为复杂。照相机终止了记录性肖像的时代,这没有疑问——最差的照片也比最好的画更准确,更客观。也许有人会提出“照相写实主义”来争论,在此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,因为在我眼中,最写实的画也不可能乱真,我就是看得出来区别——本文不讨论这个话题。那么,有了相机之后,肖像画还有没有意义?首先,如果把摄影的意义仅限于“记录”,摄影师就立刻要跟你急。其实,从诞生起,摄影就走上了自己的道路,既不去消灭绘画,也不以记录为己任——它成为艺术(包含技术)的独立门类。说摄影取代了绘画的人忘了,是人发明了照相机,不是相机发明了人。这里有个本末关系,不能倒置。操控相机的也是人,和操控画笔一样,只是工具不同。下面我要谈的就是工具。
“后数码摄影时代”是我杜撰的词,特指拍照手机。不久以前,除了专业人士,我们都用数码相机来拍照。相机也从单反、微单,进化到无反。然后手机也配上了镜头;自从苹果公司发明了智能手机,手机摄影技术突飞猛进。现在人手一个,在非专业领域,智能手机取代了相机,这说法一点不为过。以前我画画用的照片,都是用单反相机拍的,而现在手机即可。
问题马上来了:既然有了高质量照片,还照着画一遍干嘛?这就又回到了本文开始的话题。其实我自己也要用这个问题质疑自己:照着照片画,你干嘛呢?我们知道,在“后肖像画时代”,很多画家都坚持写生的,著名者如佛罗依德,他的一位朋友为了写书,还专门去给他当模特,体验了一把;看书中所写,一条蓝围巾就画了一个礼拜,故书名《蓝围巾的男人》以为记。国内也有几位,坚持写生,也创出了品牌。这里需要说明的是,我也能写生,而且对此很自信——问题在于,我的画早就不是肖像画,而我又请不起特技演员来当模特,把一个失去平衡的动作摆上几天。实际上,佛罗依德的模特也是坐或躺,而我画的人需要远为复杂的肢体语言。所以,相机就成了我的工具,如此而已。对此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,见了学院派的朋友也不回避。
话题又扯远了。其实我本意是谈照相手机和我的绘画之关系。《她们,2019》这个展览本来计划在去年举办,因众所周知之故,延迟到今年六月,终于可以分享于大家,对踊跃提供形象的诸位美女也算一个交代。美女都喜欢被拍,也喜欢被画。相机和我都是工具——既然同是工具,自然有其中的因果关系,这因果关系也可以倒置。如果对她们写生,我的眼睛即镜头,大脑是处理器,手是打印机。而用手机照片时,这个过程反了过来——手机已经把对象处理了一遍,传到打印机印成照片。上述过程系人工智能所为。而我接过照片,又用我的眼、脑、手还原为真人工。这样逆推,意义何在?
必须承认,数码时代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观看体验。小美女们忙于自拍,据说她们已不照镜子——手机摄影有大量滤镜,可以把自己整成想要的样子,其实就是一个人工智能合成形象——关键是自己承认这形象,别人也承认。她们通过镜头(加滤镜)来审视自身。现在哪怕在地铁上,也很少有人看你——人家在看手机。有很多前辈对此看不惯,但除了暴露自己年龄以外也没什么用。也有前辈注意到这种改变,比如大卫·霍克尼。他说:各种新的观看方式意味着各种新的感受方式。我很有同感。我仔细观察过手机摄影和我的眼睛所见有什么不一样。手机——它的芯片有各种算法,和人类的眼睛没有本质区别。或者说,它就是一个眼睛,也有自己的视力区间和个性。它处理了所见的世界,呈现在屏幕上,我们的眼睛越来越多地接受了经过处理的图像,在这一方面,我们和一位宋代的画家肯定大不一样。首先,我们看到已经是一个虚拟的二维图像。其次,以我经过写生训练的眼光,能看出色彩也被处理成一个特定的色调了。难道这不是艺术吗?
霍克尼进一步认为,照片不过是一种精致的抽象艺术。至少,我在手机照片里发现了风格——如同在绘画中。用自己的眼、脑、手把这种风格再P一遍是有趣的。我没有霍克尼走得远,但我也发现用一些滤镜,可以瞬间改变画面的色调。何乐而不为?有些做模特的自愿者还想P自己的形象。我说,可以啊,这也很有趣。反正在某种意义上,我们都处于虚拟世界中。
何多苓的画与模特的合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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